再看丁真:一个“高高原”县城的试验与破冰

2020年11月,丁真被推入互联网,继而像一个陀螺般,迅速被卷入旅游行业。或者说,本来就是理塘推进旅游的风浪将丁真刮起,最后又是这艘“高高原旅游实验”的大船,接住了他。

每经记者 朱玫洁    每经编辑 刘艳美

理塘一景

抓住2020的尾巴,丁真成了“顶流”,家乡理塘随之沾光。

超出人们想象的是,这座海拔超过4000米、今年初才摘掉“贫困县”帽子的小县城,理念开放、反应快速,把流量导向文旅,展开精准营销。

12月23日,在国新办新闻发布会上,文旅部公开为“丁真现象”点赞,认为网红通过直播、短视频对当地文化旅游产生了生动传播效果,提升了当地旅游产品吸引力。

走进理塘,开在传统藏寨里的咖啡馆、餐厅、精酿啤酒馆和精品民宿,既有藏族风情,又与都市消费接轨。皮肤黝黑、轮廓精致的藏族女孩,还会熟练地询问客人咖啡浓度:“你要single还是double?”

穿梭在核心景区勒通古镇上,转角就可能遇到一座微型博物馆,布展水平甚至不输许多大城市的展览。

这背后的重要“推手”杜冬,把理塘当下的探索视为一场“高高原”上的旅游试验。

在理塘,不少当地人笃定,“没有丁真也会有卓玛”“理塘早晚得火”。丁真的走红,只是一场“偶然中的必然”。这也被看作一次“压力测试”,检验着这些年理塘的文旅发展成果。

丁真

破冰

12月初,汪堆带着两位投资者到格聂雪山看一个温泉酒店项目,在冒着热气的泉眼附近,几座木屋已建好雏形。这几年,汪堆卸任理塘县文旅局局长后,担任格聂景区管理公司董事长。对这位老文旅人来说,格聂旅游开发做了20年,“现在终于起步了”。

格聂雪山位于理塘县热柯乡,是徒步爱好者心中的圣地,但因交通不便等原因,并未出圈。

格聂雪山

和丁真一样,汪堆也出生在格聂脚下。他喜欢以“格聂之子”称呼自己,“我是格聂人,我就希望旅游做起来后能把老百姓的生活也带起来。”

对于丁真走红,汪堆一开始并不理解——比他好看的小伙子多得是。仔细想了想,又觉得这是偶然中的必然:“理塘这两年旅游搞起来了,去格聂采风拍视频的人就多了,如果不是那个拍纪录片(照片)的,怎么会有丁真?”

至少近五年,这座GDP仅在10亿上下的高原县城,把文旅产业摆在重要的战略位置。在财政并不宽裕的情况下,为了建设勒通古镇4A景区一期,2018年就投入近8000万元。

截至2019底,理塘县常住人口7.3万,其中农业人口6.2万。高原县城“靠山吃饭”,居民主要收入来源是虫草和松茸——4、5月挖虫草,6~8月捡松茸,或者倚赖高山草甸喂养牦牛。高原上的农作物局限性很大,只能种植青稞、油菜等耐寒作物。旅游,成了为数不多的发展选择之一,只是起步维艰。

身处318国道旁的理塘,平均海拔4014米,贫困率一度高达38%。六年前,理塘整个县城能做到24小时提供热水的宾馆屈指可数。彼时去格聂,到达丁真家乡下则通村后,要继续骑马前进至少十公里。以前,汪堆带人去考察格聂旅游线路,就不得不经常充当马夫。

这几年,当地道路水电一类基础设施短板逐渐补上,村村通了水泥路,县城也打造出勒通古镇这样的主要景区。2020年2月,理塘“摘帽”成功。但直到今天,驾车从理塘前往格聂之眼,依然需要5个小时,90%的路段没有信号。

除此之外,理塘的高原地势也颇为特殊。在甘孜州州府康定,如果有游客要去理塘,可能会被当地人提醒,“小心,缺氧。”

“区位太极端了。”理塘旅投公司总经理杜冬说,拉萨平均海拔3700米,理塘比它还高。相比普通的高原旅游,他把理塘的动作视为“高高原上的旅游实验”。

“这种‘高高原旅游’别的地方有没有出现过?没有。可能珠峰大本营有,但这不一样,那是珠峰。有合适的参照样本吗?没有。我们做的事情就是破冰性质的。”杜冬自问自答。

执念

现在,丁真的工作地点是仓央嘉措微型博物馆,一座由老房子改造而来的玻璃房。博物馆外,能看见极其壮观的“快递山”。在之前网上热传的视频中,丁真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坐在这里拆网友寄来的书。在他们头上,每盏灯底部都印着一个藏族文化名人的名字。这是杜冬的创意,寓意“像灯一样点亮文化自信”。

仓央嘉措微型博物馆

文化,是理塘旅游的“执念”。

汪堆说,如果(丁真)要继续(火)下去,他的淳朴、他的原生态,才是真的。理塘要在景区云集的318国道线上做旅游,必须突出当地文化风貌,进行保护性开发。

“大家喜欢的是丁真的笑容,丁真的笑容背后是他的村子。”在仁康古街那木萨餐厅老板诺尔布看来,如果一个人因为喜欢丁真的笑容来到理塘,他领略到高原的蓝天白云、格聂雪山、毛娅草原,感受到这里的文化,体验到这里的生活,那会带来积极正面的反馈。但如果来了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,他可能对丁真也会失望。

理塘县城主要景区是勒通古镇,由理塘老城区改造而来,包括仁康古街、仁康古屋、以及千户藏寨——甘孜州最大的藏寨群,拥有13个藏寨、4000余户藏房,2019年成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。2020年,仁康古街专门引进包括咖啡馆、民宿、餐厅等业态在内的八家品质商铺,开在改造后的藏寨里,既有藏族文化风情,又与都市消费偏好接轨。

“没有咖啡馆,怎么做旅游?”回到家乡之前,“大丁真”在外打拼了20多年。

他是理塘第一批走出去从事旅游业的人。上世纪90年代,他到云南香格里拉“当学徒”。彼时,香格里拉旅游业刚起步,国内外游客蜂拥而至。很多人第一年被当地建筑吸引,第二年、第三年再来,发现原来的老屋消失,水泥建筑拔地而起,不禁发出“so bad”的感叹。

这教会他最重要的一点是,保护和突出当地的高原风貌和独特文化,就是理塘的核心竞争力。

现在,“大丁真”会给理塘本地酒店做培训,也给理塘民宿做设计——从柜子到门帘,都遵循本地特色。他经常跟本地居民讲,要保护文化、保护生态。“一定要让大家都知道这些(理念)。”他说,要像朋友聊天那样不停地去讲。

专业

这样的理念,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。2018年,理塘请来了一位“关键先生”——理塘旅投公司总经理杜冬。

杜冬

在成为理塘旅游“推手”之前,杜冬的标签是“做文化研究的人”。当时,他刚完成少数民族史方向的硕士学业,原本计划“十年做翻译、十年做作者”,身上的文人气息再明显不过。

为何理塘会“选中”自己?杜冬也不太明白。

不过,早些年杜冬为全球著名旅游指南“Lonely Planet”西藏系列供稿时,就觉得藏区旅游比较粗糙单一,以自然风光为主,碰上天气不好,体验就大打折扣。过去,也有景区出现过无序开发、破坏文化生态的情况。杜冬希望,有一种“专家式玩法”,这与理塘想做文化特色的理念一拍即合。“我们就是要绕开前人走过的弯路。”汪堆说。

目前来看,这个搞文化出身的总经理,至少为理塘做了两件大事。

其一,是牵线北京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的人类学研究团队,请他们到理塘做口述史研究,挖掘和梳理当地文化脉络;其二,是带团队着手建设改造多个微型博物馆,把理塘博物馆集群的框架搭了起来。

“能原汁原味,就原汁原味。”在仁康古街上,当地政府租赁整理出不少老建筑,不用新修场地,杜冬只需负责空间改造和内容设计。

2019年至2020年间,康巴人博物馆、石刻馆、唐卡编织黑陶馆、喜马拉雅之声微博物馆、318旅行记忆博物馆、仓央嘉措微型博物馆等一一落成,到现在,勒通古镇已有11家博物馆开门营业,还有一批在筹备中。

如今,穿梭在古镇上,转角就可能遇到一座博物馆,它们往往由一户藏式院落改建而成,进门后穿过院子,上楼是极具特色的陡峭木梯。仔细观展,内容之精良让人惊讶——大大超出人们对一个偏远小县城的预期。

理塘的策展团队“实力不凡”,其中不少是通过杜冬牵线搭桥从外地请来的。

比如,喜马拉雅之声微博物馆墙壁上,有一排耳机,可以听见极具理塘特色的生活:挤牛奶、摇篮曲、放牦牛……这些录音工作由秦思源带队完成——一位专注于声音的知名艺术家。他十余年前就曾担任位于北京798的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副馆长兼首席策展人。2019年夏天,秦思源团队来到理塘,用半个多月时间,奔波于牧场、田地、古镇、寺庙采集声音。

旅居法国的设计师五之是喜马拉雅之声微博物馆另一个幕后主力。作为一名藏族文化的追逐者,2019年初,杜冬邀请她到理塘为博物馆做设计。

还有为理塘留下无数宣传照片和明信片素材的摄影师大刀,在理塘开过数年客栈、又转型为318旅行记忆博物馆(下称“318博物馆”)主理人的孔二,他们把自己称为“一群无法彻底离开的人,一群执着把川藏当成故乡的人”。

今年,一位20多岁的川藏线驴友根根,又受孔二邀请,来到318博物馆做运营,成为新的理塘“归人”。

杜冬也是一名理塘的“归人”,14年前,他就与理塘结下缘分。“我们就像理塘的窗口。”杜冬评价像他一样的这群外乡人时说。

踉跄

在理塘旅游业快速与前沿接轨的同时,跟丁真一样,更多本地年轻人以一种踉跄的姿态,被推进了旅游业的大门。

“痛苦,痛苦,痛苦。”从2018年10月出任理塘旅投公司总经理至今,回忆起刚来工作时的情景,杜冬连叹三声,“这个公司不像我们想像中成型的公司体制模样,它是一个公司的雏形,制度不完善不健全,执行力不够,孩子们(年轻员工)听不懂你在说什么。”

第一年,杜冬在基层行政事务上花费了巨大精力。“有人问我牦牛吃花了怎么办?老头河边撒尿了怎么办?我不知道怎么办!”杜冬一提起来就语速加快,用手不断搓头。“还有,公司的硬盘丢了,张三说给李四了,李四说给张三了,没有记录。一骂两个人都开始哭。怎么办?”

走马上任半年后,杜冬决定接受现实,“大规模的改变不太可能,先做一些绣花的功夫。”于是,他开始着手推动改造微型博物馆。

理塘高原有机生活馆

反过来看,公司的年轻人也在适应着杜冬。

在理塘,年轻人心中最好的工作是公务员,学历不高的就去服务行业,少数懂旅游的可以做导游、还有一些人外出务工。在旅投公司上班的年轻人,大多只把这里当作“跳板”,曾经一度到了公务员考试月,几乎全公司的人都去参加考试了。

磨合到第二年,情况逐渐明朗。杜冬不仅觉得团队好带多了,有的项目甚至可以放手给孩子们去做,旅投公司的年轻人也开始觉得有奔头和成就感。

刚开始做微型博物馆时,杜冬刻意让员工一起参加到施工中。“他们也很痛苦,又要到公司上班又要做博物馆。”杜冬说,“但我觉得这是有必要的,让员工看到他们自己是这个东西(博物馆)的一部分。”

去年,旅投公司四个年轻人到了成都,成为第一批出去培训的人。与他们想象的对着PPT上课不同,成都的旅游培训要洗杯子洗碗,如同去做了一次服务员。“培训就是这样,先感受什么是城市的氛围、什么是城市的节奏,再来谈别的东西,否则都没用。”杜冬说。

回来后,这些年轻人开始知道可以上网搜索攻略,学会了写方案,还端上了咖啡,用上了钉钉考勤,“这对我们来说是前进的极大的一步。”杜冬感叹。

可能

杜冬常说,在理塘两年,教给这里的孩子两样东西,一个是咖啡,一个是笔记本电脑。咖啡让人随时办公,笔记本让人随地办公。

新的人群、新的理念、新的事物,像无数涓涓细流汇入理塘,又如水波一般荡漾开去。微型博物馆“热”起来后,有本地老人来问:“这里收不收古董?”尽管老人对博物馆的理解让杜冬哭笑不得,但“博物馆”这个充满都市气息的概念,正在走进本地人的生活。

前段时间,318博物馆运营负责人根根迎来一群小客人——幼儿园的学生,红扑扑的脸蛋让这位河南小伙感到“心都化了”。这里的客人还包括寺庙里的喇嘛、好奇的居民。根根估测,来这里的本地人大概占四成。

还有四位藏族阿妈在318博物馆上班,她们在这里参与“妈妈树”工作坊项目,专门从事 “妮热”牛羊毛编织技艺——这是当地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。而项目的初衷,是探索出一条当地妇女就业的路径。

正在工作的藏族阿妈

她们每天在庭院的阳光棚里纺线、在博物馆一楼绣图案,最后做成抱枕和随身包。“阿姨你腿这里绣错了。”根根和一位阿妈讨论皮卡丘的图案。显然,对于这位藏族阿妈来说,皮卡丘这种“生物”的构造不太好理解。

“(阿妈们)这边离不开人。”根根说。尽管她们是技艺传承者,但对于色彩、图案的审美,与“外面”有差异。早期摸索后,今年9月左右,一位女设计师应邀前来,工作坊运转才终于走上正轨。很快,绣着青山、民居和皮卡丘的“妮热”靠枕套,一起上架了。

根根说,这些产品在博物馆和相关社群中售卖,初步销路还不错。顺利的话,“妈妈树”工作坊未来还要扩大,形成一种专业模式。

12月初,女设计师离开了,她跟理塘的关系是有事了就过来帮忙,就像候鸟一样。根根过年也要回家,但他还是会回来,“至少等博物馆运营走上正轨”。

未来“高高原旅游实验”能不能成功?现在看来一切皆有可能。“丁真效应”的加持,让一切更加乐观。

丁真在偶然间被推入互联网,继而像一个陀螺般,迅速被卷入进来。或者说,本来就是理塘推进旅游的风浪将丁真刮起,最后又是这艘“高高原旅游实验”的大船,接住了他。

责编 刘艳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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